长孙锦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谈道:“心理结构创造艺术的永恒,永恒的艺术也创造体现人类流传下来的社会性共同心理结构”。虽说所有的传统艺术都是民族性格和文化心理的某种形式的表现和形象化,但就内在积淀的历时性与深刻性来说却不尽相同,徜若我们借助于艺术窗口窥视传统文化心理结构,或者说在艺术的存在与发展中,寻找传统文化心理情绪最为凝聚的那个点,笔者认为:惟独书法最具集中性和典型性。
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书法是从中华大地上土生土长且最早成熟于东晋、至今逾热且无预言家敢言其何日降温的艺术。当我们试图透过古典诗词来窥究文化心理的深层结构时,至多可以窥察到来时为止,因为它自身的弱化和消解,失去了作为解析今人与古人心理同构的工具的作用。由此我们发现:书法生命的亮点正好凸现在“人”与“生命”这一人文背景,作为一种艺术创造性活动,书法无不在各个层面上实现着人为万物之灵的价值观,这里就其价值取向由低到高分述如下:
一、身心活动的存在需要:
身体活动是个性生命存在的低层次需要和必须条件,生命在于运动的道理也并非唯独今人明白,认为写毛笔字只是手臂活动的事肯定是外行,通身力到说向来无非议,唯清人何绍基的汗充夹背一说,为徐悲鸿所不纳。对于书法的健身养生功用,常被人忽略的一点是:它那伴随节律的深呼吸,说从事书法的人练气功是重复性劳动,肯定是深明此理的人说的。“人命互重,有贵千金”是孙思邈常说的一句话,中国历史上哪个思想流派的人都可以,也必然要在书法这座“养生殿”里舒筋展骨,体会一下“我动故我在”的感觉。
二、文化认同的归属需要:
天人合一一直是传统哲学和文化中最理想的人生境界,它不仅仅限于人与宇宙自然,而且包含着人与人和人与他人所处于其中的社会群体。传统文化中人的概念,既是独立的个体性存在,同时又是一个社会群体中的关系存在。
“尽己之性”说的是个体要不断丰富、充实乃至先美;“尽人之性”是说要将个人价值转化为社会价值。而传统文化中的“人”,就是要在这样的对立和矛盾中取得谐调和统一。
大家知道,书法艺术的载体——文字,本身就是社会群体的共同语言,它约定俗成。古今书家即使最具创造性,无一例外地会受到文字和“法”的约束,所谓的书法之“法”,正是群体社会共同认可的美学准则和规范,这里,所谓的书法家个人成就,正是以广泛的社会性群体认可为前提,不论书法家的主观愿望是兼善天下还是独善其身,是欲入世还是出世,“以此终其身而名其后”大概是固有的内在动因,“名其后”或“为世所名”、“为世所重”正是一种将自己归属于社会、归属于历史的深层心理积淀,这种文化回归心理正是以将个人融入社会群体的协调统一为契机的。
三、自足大乐的审美需要:
如果不是从工业化社会竞争的角度鄙夷小农经济的话,我们会意外发现“知足常乐”这句听腻了的口头禅,它的根系实为传统文化中沉重的积淀物所维持。传统哲学似有一种寻内不寻外的特点,“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王阳明《咏良知》),反映在艺术上,则是“从”和“自足”相联系。《论谙?述而篇》有“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贱,于我如浮云。”被当今有人视作万能的金钱,儒家认为如果不义的话,那实在是过眼烟云,他们要的是从粗茶淡饭中体会到的那种自在的“乐”,这不禁使我们联想到那么多国人皓首穷年、朝临暮写、一沓一沓、一摞一摞、节衣缩食而又池水尽墨,挥毫不止的感人样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忧,回也不改其乐”,不了解儒家这等自得其乐的苦乐观,何以理解那么铁砚磨穿的国人!
绘画可供悦目,诗词自供赏心,书法熔文学、书法形式、自我情感渲泻于一炉,赏心悦目而又“达其情性,形其哀乐”,何乐而不为?“涉乐方笔,言哀已叹”,行草亦可任情恣性,得意处“忘情笔墨之间,和调心手之用,不知物我之有间”(解缙),悬壁自赏,拍案叫绝,连呼神妙,此乐何及!况且此等“乐”,为一笔在手,一纸在桌,闭门谢客,独于我属。
四、理想人格的完善需要: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矣”(《论语》)。中国传统文化自有其终极关怀之处,那就是理想人格的完善。笔者日复一日地临池不止与精思详审以至人书俱老,同传统哲学中通过自我修持以至人格完善,看样子不仅是一种外在形式的迎合。这种形式的迎合加深了我们对其内在同质同构的深信不疑。
对于最普通的下层老百姓来说,“乐”远没有“书”(法)来得“和者盖众”,比起“乐”来,“书”更多了一层仍属传统文化精神中固有的“独”的品格,“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庄子?大宗师》)既然是对情性的疏导和净化,那么,书法文学内容和潜移默化作用,想必人所共如,作为文学内容的成教化,助人伦的社会作用;它借助于书法形式(点、线、笔法,章法等)而发挥,此时书法形式则被利用作为载体;作为书法长河星汉灿烂中的星串作用;也就是将自身作为构筑书法大厦的柱石,书法为国之瑰宝,个人智慧与汗水结晶,一旦为社会认可,亦可成为艺术发展中承前启后的不可或缺的一页,从而成为历史的永恒;作为时代成就的参与者,发挥其在社会中的审美愉悦和精神调节作用,成为社会稳定、繁荣乃至发展进步的积极因素。
所以,对多数人来说,书法是自我实现的最后一道精神归所,“人书俱老”一说,是把生命终界同艺术终界重叠起来,织成尽善尽美的人格理想境界,当其时,回眸一笑,那不仅是自己自我修养的一条漫长旅程,昔日生命的再现,更是自我尊严和人生理想境界的观照。